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她守着厨房,就像守着整个人类的悲欢丨谷雨

袁琳 谷雨实验室-腾讯新闻 2020-09-06


在这个肿瘤医院旁边的特殊厨房里,每个忙碌的人心里都揣着一个明白——癌症是个不容易对付的敌人。上一次见是在这里炒菜,下次见面就是家属发来的一张骨灰盒照片,这样的事他们见得太多了。

 

但他们还是想要做点什么,好像真的能改变什么。“病人要死掉了,他总要吃吧?能救就救一下,不能救就吃好点。我是这样想的。”熊庚香反复这样说。人们在忙乱中忽略了那些伤心事,只专注于做好这一餐饭。他们执着地相信,亲手做的饭菜对病人有帮助。在这里,每个人都找到了自己存在的价值,在密不透风的绝望中,试图找一点希望。


撰文丨袁琳
摄影丨史玉琨
编辑丨糖槭
出品丨腾讯新闻
 
 
领地
 
中午11点是熊庚香一天里最兴奋的时候。三口不锈钢电饭锅里的饭已熟透,她站在其间,左手叉腰,右手紧握饭勺,在自己的地盘上来回扫视。
 
“一个一个炒!排队!那个炉子好了,去那边!”
 
“那是别人的油!你自己没带油吗?”
 
她64岁了,中气仍然很足,穿着四五年前从地摊上花25块钱买来的红花黄底短袖,蓝色拖鞋,手上的饭勺长久地悬在半空左右指挥。她的头微微上昂,意气风发,像拿破仑正在跨过阿尔卑斯山。
 
事实上,她的领地不过是一条宽2米,长约10米的无名小巷,算是个半露天的厨房,安置着十来个蜂窝煤炉子供人炒菜。熊庚香和老伴万佐成在做的“生意”用一句话就能解释清楚:提供场地和厨具供人炒菜加工,兼供米饭。很常见的买卖。但这里又是特别的,其特点之一是便宜——炒菜1元、炖汤2.5元、米饭1元、其余免费——刚刚够覆盖成本的价格。
 
另一个特点,你只需在那里站上两分钟就能感受到——
 
“你们家是谁?”
“我爱人。”“我妈。”“我孩子。”
 
“哪里的问题?”
“肺上。”“鼻子里。”“淋巴癌。”“宫颈癌。”
 
“几期了?”
“晚期。”“刚做完手术。”“他昨天说要跳楼。”
 
——因为跟江西省肿瘤医院只隔着一堵围墙,来这里炒菜做饭的,都是癌症病人和他们的家属,因此,人们又开始将这里称为“抗癌厨房”。从厨房抬眼就能看到医院里新修的25层住院楼高耸伫立。
 
“之前是那个矮楼,关不下了,修了一栋高的,又关不下了。吓死人了,得这个病的几多,跟感冒一样!”熊庚香提起高楼就感慨。人们从高楼里下来,去菜场买了新鲜菜,下一个目的地就是这里。

与“厨房”一墙之隔的肿瘤医院

来“厨房”的人形形色色,但标配是类似的:一只塑料水桶,各色都有,里面装一小桶食用油,小袋的蔬菜,小袋的肉,一两个饭盒。
 
一名鼻咽癌患者是每天最早到“厨房”的人,他总是独自前来,手臂上缠着输液接头,左手腕戴一个蓝色的纸环——这是他作为病人的象征。他每次只买很少的菜:8根豇豆,两颗鸭蛋,只有巴掌三分之一那么大的一块肉;或者一根丝瓜,20几颗毛豆,一块肉。做成一个菜,分成中午和晚上两顿吃。
 
两年前,他因为化疗留下脑损伤的后遗症,导致他如今走路有一些摇摆,头总是晕晕的。他一辈子在农村,一边种田,一边做点屠宰小生意,因为担心以后会瘫痪,趁现在生活还能自理,来医院做康复治疗。得病后他不能干活,失去了所有收入,不得不节俭度日。
 
见到手上戴蓝色手环的人,熊庚香总是给对方多打点饭。如果对方没带油,她会从里屋拿出一小瓶油,“不收钱”。
 
中午是最人声鼎沸的时段。最多的时候,小巷子一次性能挤进一两百人,人们侧着身肉贴肉移动。今年南昌的高温打破历史记录,在近30个炉子的合力烘烤下,“厨房”的温度还要更高好几度。有人感到水滴在肩膀上,以为下雨了,却发现原来是旁边人的汗水。“
 
傍晚,一个穿黑色裙子的瘦弱女人过来,拎一袋骨头,说想炖汤。那是她花8块钱在菜市场买的卖剩的碎骨头,没有菜,清炖。“8块钱能买到什么骨头?”熊庚香有点心疼,教她下次赶早去菜市场,也可以买到便宜的肉和菜,拿过来放在他们楼上冰箱,不会坏。女人握着她的手,感激地点头。
 
熊庚香经常沉浸在招呼远处杂乱秩序的激情中,被来打饭的人催促四五次,她才恋恋不舍地弯腰,把勺子往锅里一插,甩出一大勺米饭。塑料饭盒被过多的米饭挤得变了形,盖子也盖不上。
 
“够了够了,你想撑死我啊?”有人开玩笑。她转过头笑着吼回去:“吃得多还不好?能吃就不会死!”这里的人喜欢把“死”字挂嘴边。
 
来做饭的人忙碌于水槽、菜板和炒锅间。人们在忙乱中忽略了那些伤心事,只专注于做好这一餐饭。他们执着地相信,亲手做的饭菜对病人有帮助。在这里,每个人都找到了自己存在的价值,在密不透风的绝望中,试图找一点希望。

 

“那些逃难的人啊”
 
“厨房”设施简陋。巷子的一边是洗菜的水槽和切菜用的长桌,30个炒锅和差不多数量的菜板码在长桌尽头,颇为壮观。靠炉子的那边是一处自建房,熊庚香和万佐成租住在这里,一年房租不到4000块。遮阳篷下放置着30个热水瓶、12个烧水壶、两大排调味品,和难以计数的锅碗瓢盆。
 
熊庚香和万佐成的“厨房”已经运营了18年。最开始时,一切并非有意为之。早年,他们只是在这里卖油条、麻圆一类的早点。2002年的一天,刚炸完油条的6个炉子还没来得及熄灭,一对夫妇推着10岁的儿子来向他们借火。夫妻俩说,小孩子做了手术在住院,不配合治病,非要回家去吃妈妈做的菜。他们实在没办法,只好抱着试一试的态度来问问。
 
万佐成和熊庚香看着很心酸,答应了:你们天天来炒,我们不收钱。此后,早点摊能加工菜的消息在医院传开了,每天都有人带新的人过来,人越来越多。“怎么还有这么好的地方呀?可以跟在自己家一样炒菜。”来的人很感谢他们,说他们是“大好人”。
 
事情便这样做下来。
 
起初不收钱。一年后,来炒菜的人过百,炉子不够用了,万佐成又添置了十台炉灶。煤球、调料、水电,都是钱。病人和家属不好意思,劝他们多少收点,于是成本费被定成5毛,十几年后随着物价涨到1元。如今,“厨房”每天的成本达到六七百元,1元一个的煤球要用100多个,能装下60斤米的3个大电饭锅要煮两轮。是个不赚钱的买卖。

熊庚香和万佐成像感受自己的痛苦一样体谅别人。20多年前,万佐成的父亲因为肺癌去世,从查出到离世只有2年时间。父亲离开前的最后几个月完全吃不下东西,瘦到皮包骨头,只能靠打麻醉药缓解疼痛。最开始一天一针,后来一天三针,最后一小时就要打一针,还是没用,“活活被痛死”。
 
“我们只是身体苦,但都没有他们苦。他们想死都死不了,活着就是受罪。”熊庚香这样感慨。她又想到了厨房里的病人,“人家多可怜,拿个桶子,眼睛上挂着泪,生着病,不知道去哪里炒菜,就跟逃难的一样。我们这里就是逃难人的家,跟他们玩,我又开心,又难过。”


韩美娟喜欢“厨房”的原因是盒饭给的量大——医院附近有好几家可加工的店面,同样是1块钱一盒的米饭,别处的只能吃一顿,这里的可以吃一顿半,算下来一顿饭可以节约5毛钱。
 
韩美娟曾经是农场里的职工,如今退休了,一个月有2000块的退休金。她正在接受化疗和放疗,原本在景德镇打工的女儿请假陪着她。做完第一次治疗,她花光了自己所有的积蓄,3万块。她问我的第一个问题是:可以让他们把报销额度提高一点吗?因为是异地就医,她在江西肿瘤医院的报销额度是70%。
 
韩美娟58岁,胖胖的,她话不多,爱打麻将,生性乐观。“哎呀,都是命嘛。”她总是无所谓地说。提到病情,她很含糊:“是下面的毛病,但是医生还没具体说是什么病,我也不知道。”女儿偷偷告诉我,是宫颈癌,她怕母亲接受不了,没有告诉她,只说还在查,可以治。住在附近的人说,肿瘤医院的夜晚时常传出哭声、作法声,也有人从楼上跳下来。“厨房”每天都有人在念叨“癌症没得治”。她当真不知道吗?“不清楚噢。”韩美娟笑眯眯地回答。
 
通常,她备菜,女儿负责炒菜。早上炒3个菜,买两盒饭,吃一整天。所有的菜都是给韩美娟准备的。女儿晚上不吃,中午则“随便吃点儿”。“随便吃点儿”的含义通常是指吃母亲剩下的——病人治疗后胃口时好时坏,这种情况经常发生。

“生活再好也垮掉了,再有钱也变得没有钱。”熊庚香说起这个话题,总会提到老夏。老夏7年前刚到“厨房”,是跟妻子一起来的。妻子得了宫颈癌,刚入院时状态不错,最开始是妻子给老夏做饭吃。
 
熊庚香形容第一次见老夏,“像当官的一样,这个看不起,那个瞧不上”。老夏当过兵,个子高,身形壮,当时在全国各地做香菇生意,家境不错。他一来就开起玩笑:“老太婆,你做这个事能赚到‘棺材钱’吗?”他非常乐观,大放厥词:“我有钱,这病不要紧,我老婆肯定会好。”医院进进出出7年,老夏告诉我,他前后花掉180多万。最近两年,妻子再也没来过“厨房”,瘫痪了。老夏没了工作,熊庚香心疼他,经常送油给他。在炒菜的开销里,那是除肉之外最贵的东西。
 
但人们来这里,又不仅仅是为了实惠。对家属来说,病人能吃得下饭,问题就解决了一半。“能吃就能活。”他们相信这句话,营养吃进肚子里,免疫力就不会下降。一旦住进医院,至少是半个月的疗程,无事可做,他们便只关心两件事——今天打什么针,今天吃什么饭。
 
经济条件好的家庭也到“厨房”做饭,他们相信自己做的菜更营养、更合家人的口味,也相信病人能从自己亲手做的菜里感受到关心,心情好一些。
 
周川的前妻孟倩今年因为咳嗽就医,查出肺癌。离婚三年,周川再次回到前妻身边。他过去不会做饭,不知道一份菜需要几两肉,每次不是买多了,就是买少了。调味品只会加酱油。冬瓜炒肉出锅了,一尝,没咸味儿,准是又忘记放酱油。他的哥哥是肿瘤医院的医生,可以去员工食堂就餐,但他觉得前妻应该更喜欢吃自己做的菜,所以每天都来“厨房”。
 
熊庚香每次见他就夸:“现在哪还有这么傻的男人?生活好的时候分开,遇到困难了又回来。”周川被笑话得红了耳朵:“毕竟是孩子的妈嘛。”
 
孟倩偷偷告诉我,周川的菜炒得一点也不好吃,没味道。但她不跟周川说,不能打击他的积极性。她说这话时咧着嘴,一脸幸福。孟倩48岁了,看起来不过30几,眼睛里很有神采。他们有一个在当兵的20岁的儿子,孟倩不打算告诉他,她一心想着积极地配合治疗,等儿子回家时自己就没事了。
 
她给自己定了严格的食补计划:早上吃一颗鸭蛋、一个馒头、一杯牛奶;9点准时吃一个苹果、6颗红枣;下午两点半吃一只梨,她相信梨有润肺作用。生病前她最爱吃辣椒,作为配料的朝天椒她当菜吃,如今她完全戒了。

给癌症病人炒菜大有讲究,一条无法完全确证科学性的“鄙视链”在“厨房”里流传:最优等的食物是鸽子和黄鳝,鸽子大补,黄鳝蛋白质含量极高;其次是鱼类和泥鳅;老鸭汤等炖品也是好东西;最常吃的各类炒菜,讲究少油少盐不放辣椒;牛肉、鸡肉和鸡蛋,被认为是易发病食物,在“厨房”里绝对不能出现;如果刚做完手术,他们会建议你炖一锅甲鱼汤,声称这对伤口愈合有帮助。
 
医院的医生和护士听到他们坐在一起谈论饮食禁忌,笑着开玩笑:“真的有用吗?别吃太多,把自己吃坏了。”他们“欸”一声,不容置疑地点头。
 
每个在“厨房”忙碌的人心里都揣着一个明白——癌症是个不容易对付的敌人,但他们还是想要做点什么,好像真的能改变什么。“厨房”让他们觉得自己在绝症面前还有价值。
 

告别
 
通常要到下午3点,中午时段最后一个炒菜的人离开“厨房”,熊庚香和万佐成才能坐下来,给自己准备午饭。他们过着极其节俭的生活——半颗包菜、两个前一天别人随手送的香瓜、几片肉,就凑成一餐。
 
“我们就像乞丐一样。”熊庚香喜欢自顾自嘟嘟囔囔,湿透的衣服紧贴后背。“一天累到晚都没有闲的,这里一刻也离不开人,我们就像坐牢一样,一年到头,时间就这么过了。”
 
他们原本可以过更清闲的生活。3个孩子都已成家立业,家境不错。他们也不缺钱。80年代在农村,万佐成靠自学的打水压井的手艺,一天就能收入两三百,那时出门打工一天的工资只有几块钱,他家是村里最早的万元户。1993年举家搬到南昌后,他们在肿瘤医院旁边开了早餐店,炸油条、麻圆,最近几年每天能收入六七百元。

1993年,万佐成夫妇刚来南昌开饭馆时候的合影


“厨房”的意外开设让夫妻俩的日子变得忙乱不堪。他们凌晨两点起床,炸几千根油条。来炒菜的人从早上5点持续到晚上9点,留下一地的厨余垃圾和数不清的锅碗瓢盆等待清理。他们一天只能睡两三个小时。这样的生活持续到2019年,政府对“厨房”进行了资助,帮他们付了两层房租,他们才把油条生意停掉。毕竟年纪大了,身体吃不消。
 
小女儿万小萍明显发觉父母的精力差了。她每周末来“厨房”帮忙,这一两年,她常看到没人时老两口坐在角落里打盹,一脸疲惫。
 
万小萍和姐姐拉着老两口开过一次家庭会议,想让他们停了这事,老两口说干着开心,不想停。过了几年,他们又组织了一次家庭会议,老两口急了:“各过各的生活,不要来干涉我们!”万小萍其实也理解他们,有时候看到很可怜的病人和家属,她和老公会偷偷给对方塞上几百块钱。
 
“到这里报名就是面对死亡。”上一次见是在这里炒菜,下次见面就是家属发来的一张骨灰盒照片,这样的事他们见得太多了。因而越发感到自己在做的事的重要性,生出责任感。“病人要死掉了,他总要吃吧?能救就救一下,不能救就吃好点。我是这样想的。”熊庚香反复这样说。
 
夫妻俩的人生,被填充进巨大的被需要感,他们同情、不忍,最后变成甩不开的一份责任,不做不行。

病人依赖他们,依赖“厨房”,时间久了,变成亲人一样的关系。看见病人亲自来弄饭,熊庚香总是给他多打饭,嘱咐别的人分些菜给他吃,多照顾他。病人病急乱投医,被骗买了鹅卵石来煮水喝,说能抗癌,她气急败坏地阻止。病人做完治疗短暂回家,过阵子又要来,老两口便把楼上的房间空出来免费给他们存放生活用品。凌晨1点,病人打完吊针饿了,到“厨房”来,总能吃上一碗饭。

图丨袁琳
 
一个女人的丈夫治无可治,医生让他们回家。走之前,她到“厨房”来,说舍不得老板娘,想跟她合张影,照片里女人的眼睛是哭肿着的。回家两个月后,丈夫去世,她给熊庚香发消息告知,熊庚香转了200块钱给她,叫她有空回来玩。
 
一对母子都患有癌症,母亲宫颈癌,15岁的儿子是骨癌,截掉一条腿。在这里做饭时,熊庚香总劝他们“开开心心过好每一天”,现在母子俩病情稳定回家了,女人每天给熊庚香发好几条微信,全是她快乐地跳舞的视频。“她想得好开了。”熊庚香说。
 
妻子瘫痪后,老夏连过年都守在医院里。碰上疫情,“厨房”也被迫停了,没地方可以做饭,他每天把菜用篮子从巷子口被封上的大门上吊进来,让熊庚香帮忙炒,再把篮子吊出去,就这么撑过了封锁的疫情期间。熊庚香去医院看他妻子,握着她的手,她不会说话,只流眼泪。
 
前几天夜里,一个20岁的小伙子走进小巷,手里提着一袋苹果和香蕉,他说要特意来感谢老两口。熊庚香起初没认出他来,聊了一会儿才想起,十几年前,小伙的妈妈得了乳腺癌,带着当时还只有几岁的他在这里炒菜,白天妈妈去打针,孩子就拜托熊庚香照看。她记得那个小孩很乖,安安静静的,从来不哭闹。两年后,妈妈病情加重,医生建议他们回家。

现在,小伙子考上了南昌的大学,他在学校论坛看到厨房的帖子,才想起来那就是小时候自己呆过的地方,特意来拜访。他告诉熊庚香,妈妈已经在36岁那年去世了。熊庚香没有收下他的水果,却送了他一箱牛奶,一路推搡着一直把他送到了路的最尽头,直到转弯看不见。
 
他们因此一天也不愿离开“厨房”。熊庚香像医生一样称呼病人为“我的病人们”。有央视的工作人员给她打电话,邀请她去北京做节目,她在电话里焦急地说:“我的病人要弄饭,一天几百人跟着我,我走不开,拿一万给我都不去。”即便是除夕夜,他们也只匆匆去孩子家吃顿饭,又立马回来守着,担心万一有病人家属来,火不能熄了。

两夫妻性格截然相反。熊庚香外放开朗,万佐成内敛勤劳,永远低头沉默地提一只热水壶(他们每天烧很多水,炒菜炖汤都是用开水,节约时间),作为配角穿梭在“厨房”。两人会因为太静或太吵产生矛盾。但在开办厨房这件事上,几十年来毫无分歧。如今他们唯一的心愿,是找个接班人,他们担心哪天自己走了,这里就散了。
 
“厨房千万不能停,你也千万不能死啊。”炒菜的人们对熊庚香说,有人会过来抱抱她,说“你真好。”一名老师溜进“厨房”,塞给她两颗香瓜,说知道他们在做的事,特意来表达感谢。熊庚香心满意足,笑容又在脸上炸开了:“你看我多幸福啊,每天几百人围着我,大家快活得要死。”她摇晃着脑袋,眼睛放光,像个孩子一样。
 
今年3月22号,老夏发了一条朋友圈:“老婆大人,天堂没有痛苦。”在瘫痪两年后,她离开了。走之前吃的最后一顿饭,是老夏给她做的肉饼汤。熊庚香看到了,给他转去200块钱。妻子走后,老夏找了一份保安的工作,过上了孤独的日子,“人生真的没有意思。一下子就结束了。”他不停地说。
 
7年,他终于跟“厨房”完成告别。

新的病人仍在一批一批住进来,每天都有人第一次走进熊庚香和万佐成的“厨房”,手里提一个装满希望的塑料桶,迷惑地朝里探望,问:“谁是老板?我想炒个菜。
 
“厨房”里关于死亡的讨论从不停止。“你们去过22层吗?”一个女人被一群人围着,发出惊叹:“那是安乐区!我那天走错路进去看到了。把我吓死了,一晚上没睡着。”大家议论开了:“安乐区是做什么的?”“没救了,等死的人!”“听说安乐死不会痛。”“那也挺好的。我希望以后去那里。”议论死亡的时候,死亡并不带给他们痛苦。
 
一位戴黑帽子的女人挤过人群,走到熊庚香跟前。她把一个红色的袋子放在地上,对熊庚香说:“阿姨,我要回家了,这些东西留给你,扔了浪费。”袋子里是一小桶油,几棵绿叶菜。
 
熊庚香好像没听懂似的,大声回答:“好!放在我这里,你下次什么时候来?”
 
“我回家了,阿姨。”她又重复一遍:“检查结果出来了,我是良性。我再也不来了。”她拉起熊庚香的手,有些激动。
 
熊庚香瞬间雀跃起来:“积福了,好人有好报咯!打些稀饭去吃,不要钱。下次来复查,免费住我这里。”

女人笑着摇头:“你才是个大好人,不然怎么会这么多人到你家里来?你要保重身体,活到120岁。”
 
熊庚香握着女人的手,往巷子口送,口中喃喃:“我们是没有办法,逃难呐。”
 
这是“厨房”里最快乐的时刻,所有人的眼光都聚集到离去女人的背影上,他们停下手里的活儿,望着她,被一种难言的喜悦笼罩着,既温柔又羡慕,短暂地忘记了属于自己的痛苦。


应受访对象要求,韩美娟、周川、孟倩为化名。

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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